既到了柳先生家中，衡门敞院，驴子进入阶前，主人笑迎出来。魏晋下驴，周身僵硬，虽说双手筒在袖内，却也冻得五指冰僵，蜷不回来，嘴也有些僵拙，不能流利地讲话了，只是笑着，叹服这好大的北风：“呀，凶！凶！”柳先生不住地笑着道：“你这个倒骑驴，却真有点别致，毕竟是雅人雅事。可惜这天气太不雅致了。”说着赶紧挽进屋里，大盘旺火，暖气扑怀，魏晋深感到跌入了福窝，正要感谢主人的盛意，柳先生却先开了口道：“倒是忘记了，先应当叫个照相的来，最好是请小彭，把你这个西北风中倒骑驴，照一张好片子出来，再放到那小彭相馆的橱窗里，作一个广告……”大家笑起来，魏晋也笑了。这时主人叫魏先生宽去外衣，使人拿到院子里抖抖灰沙，打打土。魏晋在墙边一幅镜子里一看，自己的嘴脸，只是吐着舌头摆脑袋，脱了衣帽，早有人接到门外去清理。主人亲自打了一盆水来，放在炉边一张小凳上，对着魏先生道：“今天可是名副其实的接风洗尘了。”大家又笑了一阵。
柳先生蒸的羊肉包子，捣好的蒜泥。别的客人久候了，所以魏先生洗漱已毕、脱鞋上炕，彼此客人之间，都说了些客套应酬话，就开始大吃起来。正吃饭间，邻近两家回民也来催请，魏先生留着肚子吃个半饱，连柳先生也一同到那边。先到拜家，后到马家，回民与汉民杂居已久，风俗习惯上互有感染，所以也随着汉民过年贴对子。
客人齐坐在马家炕上，满炕两块新白毡，八仙炕桌，新房子新墙新门窗、还能闻见新木头的气味，再加上新桌、新椅的新鲜油漆味儿，真是万象更新的新发户。院子里一头毛驴，通身黑毛，风吹得毛墩墩的实在精干，脊梁上并无疮疤，两只耳朵直竖起来，像竹签子一般硬铮铮，乃是饱草大料，有福的闲驴，比柳先生那头苦焦了的瘦山公，大不相同。柳先生也羡慕地称赞道：“白眼圈分得多么明亮，白嘴巴儿好蹄腿，长相既好，碰到的主人又操心，当这个驴也可算三生有幸了。”马掌柜笑了笑道：“对了吧，柳先生没事，端会对驴相面，哈哈——请坐好，我们喝个热茶，打打寒气再吃饭。我们庄户人，新打的庄子，啥都不方便，没个好吃的，就是羊肉包子。哈哈，说啥呢，我也太无诚意，请来的都是些饱客，不过赏光坐坐就是了。”魏先生客气一番，大家也客气一番。魏先生道：“你们都是连墙隔壁的，展脚就到，打什么客气，这会子确实不冷了，既有茶就喝喝，马掌柜的茶一定是好叶子。”马掌柜笑着揭开三台的细瓷盖碗，在下好的茶叶上，提起冒气的开水壶，一碗一碗冲好，一边嘴里说着：“没啥好茶，今天魏先生来，要补个薄心，这是一点旧存的龙井茶，时间长了，恐怕也不香了。”魏晋连声感谢道：“太费心了！抗战多年，一直就没喝过好茶，今天有龙井，那就是等于仙桃一颗了。”其余同来客人，都知道这是马掌柜请魏先生看过他女人的病，特来谢医，也只是陪着吃茶，也一再品茶的香味，不说别的。
拜掌柜的管柜先生薛大，是个汉人随了回教的，也戴着号帽，一边刮着盖碗喝茶，一边问马掌柜：“你家没个用处，养个闲驴干啥呢？”马掌柜道：“唉，我们回民，住在汉民庄子上，汉民不愿意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，才在汉民庄子上买到几亩地，汉民都是穷困的，我专为养个驴，他们谁艰难了借着使使，借此联络联络，和个乡邻，这就是我的用处。”柳先生对地方情形是熟悉的，恐怕马掌柜把自己见外，抢着说：“魏先生你不知道，我们这里自从同治乱后，左宫保办善后，把回民都安抚了。当时给回民指定的地方是吴东乡、吴南乡，全是沙毛碱滩。但是回民苦心经营，现在吴东、吴南两乡的地，在吴忠堡算是最肥美的土地了。从前这庄子都是最好的地，咱们汉民不成器，吃大烟的吃大烟，不劳动的不劳动，人越懒地越瞎，一天比一天破烂，只好卖地，可是谁要呢？往常是回汉分区，划地为界，各不相入。现在贵教人都有钱，人也精干，在汉民庄上置几亩地，有些顽固汉人还要阻挠。刚才马掌柜说得对，他穷了给点小便宜也就行。现在五族共和，还分什么回汉呢，将来也就没有什么界线了。”魏晋也笑着说：“柳兄说的很实际，回汉的界线今后的确也就发展到水乳交融，亲爱团结了。”拜掌柜也搭了话：“现在的确好多了，民国初年，就和现在大不相同。当时宁夏府城修东大寺，原拟要修五脊六兽，但是汉民出来干涉，说修寺还罢了，要五脊六兽是不行的。阿訇也没有办法，只好修成光头子平顶。事情可也凑巧，那年正是洋鬼子抬头的时候，过来几个洋鬼子，住在骡马市大车店里，说是后套的天主教，路过上兰州，因为车户出了坏心眼，原讲的送到兰州，走到宁夏便不想去，半夜里赶上车跑了。第二天洋鬼子不见车户，大发脾气，去找道台的麻烦。道台为宁夏八县的行政首长，平常八面威风，而一见洋鬼子，却是手忙脚乱。只见洋鬼子气得呼呼不平，不知道是谁闯了乱子，但是道台衙门没有通司①，不知洋鬼子究意为了何事，干急没办法。惟有店家在车户口里听过个风，略知底细，店家在闲谈中传说此事，被一位东大寺的游学阿訇听了去，这位阿訇假装说他懂洋话，道台派来差官联系，做了通事。阿訇借题发挥，说洋人质问：‘东大寺为什么修得光头平顶，不上脊兽？’道台说：‘以后准修。’通事说：‘洋人不答应，明天就要改修。’道台马上答应，明天由公家改修，准上五脊六兽。最后通事对道台献计说：‘这位洋人住久了，还会节外生枝，很难对付，听说他还要上兰州，不如早点给支备了京华轿车，打发出境为妙。’道台深以为然，照计行事。过了两三天，东大寺上了五脊六兽，而洋人也坐京华车子出南门离开府城。大家说这件事可笑不可笑呢？”大家都齐声笑了，魏晋也笑着说：“天下之大，无奇不有。”
说着话，主人双手捧来大方盘，四碟高垒的小包子，热气腾腾，葱香扑鼻，大家伸手抓着大吃大嚼，烫得吸嘴卷舌，都夸着说：“又香又酥，褶褶儿又花面又白。”主人披着大襟二毛皮袄，华达呢面子，萝卜绿儿的滩羊筒子，的确好看。魏晋左右看了一看座上来宾，除了柳先生和自己，各位都是本年新的二毛子皮袄，因而从新提出谈话的题材道：“早年常听说吴忠堡的贵教人，每年要缝一件崭新的二毛子皮袄，这次来一看，果然是实。说是说呢，滩羊皮总是好看。”拜掌柜道：“这也是成了习惯了，穿一件新皮袄，大襟子一抖，索络络儿的，暖不暖，心上觉得自在。”
柳先生接着大讲其滩羊皮的来历：“宁夏全省各县皆出二毛皮，大体上说，河东不及河西，而河西尤以洪广营为最。那地方是在贺兰山西山根一带，羊吃的石山草，毛根不锈，花梢伶俐，长短刚是一把握，不多不少九道环儿，板子特薄，从任何一边提起，毛梢儿都是下垂的。”柳先生顺便提起薛大的前襟，三倒两倒，果然索络络又软又有弹力，魏晋也伸过手去，刨刨抹抹，扑噜噜颤动，诚然美观。
柳先生又道：“所谓挖方筒子，是把一张皮子，挖去头脚，整背子一块长方，毛花的大小长短全然一律，不比七凑八弥，所以名贵。再者滩羊皮之所以名贵，本身美好不用说了，主要原因，是当满清时代，满朝的朱紫贵人，都以穿皮衣为讲究，这自然是满洲人来自东三省寒冷地带；但是中国之大，南至南海，南方人穿皮子，成了当时的应景风尚，不得不穿。但是也真叫受罪，怎么办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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